小时候家乡都是烧柴火,暑期我们一项主要劳动就是上山砍柴。下午约摸四点过后,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,便去屋背后晓紫冲一带的山上砍茅柴,清晨则要去十里开外东岗山的深山里砍杂木柴,以备冬用。清晨去东岗山砍柴,有一个特别的称谓,叫砍“伐柴”。这里, “伐柴”一词已不再是一个动宾词组,而是一个专用名词。砍“伐柴”的称谓代代相传,缘何而起,已无从考究,但与平时的砍柴确不一样。平时砍柴,是现砍现缚,挑回家的是湿柴。而砍“伐柴”则是在东岗山的深山里去各自找一大片灌木或杂木,然后每天清晨将这些灌木或杂木砍伐一、两担的样子,散铺在山坡上,等白天炙热的太阳烤干后,次日清晨便将这些烤干的灌木、杂木柴捆缚挑一担回家。这种“伐柴”火力大、持久,尤其是冬天,烧烬的火渣盛在火盆里可供全家人取暖用。自家烧不完时,还可卖给生产大队烧砖窑、瓦窑,以贴补家用。
我八岁便开始去东岗山砍“伐柴”。每天凌晨四点半左右,我的一个堂叔,大约比我大六、七岁,会准时叫醒我。五分钟后,我们一大帮约十来人,就会飞快地穿好打满补丁的最破旧的罩衣裤,系好草鞋,扛着禾担,拿着磨得锋快的柴刀,在屋背后山嘴集合,然后一路直奔东岗山。从屋后山嘴爬上山脊到晓紫冲,有五里多路,虽然是羊肠小道,弯弯曲曲,高低起伏,现在即使白天去爬也很吃力,但那时我们却一脸轻松,在依稀的星光下,快步如飞。到了晓紫冲,才真正到了大山脚下。四周高山突兀,谷深林幽,凉风飕飕。从晓紫冲谷地入口最近的一个山嘴沿着一条坡度约70°的之字路缓缓爬上山脊,一个个都是大口地喘着粗气,浑身冒汗。越往里走,山越来越高,也越来越险,路也越来越崎岖。最险的一处地方,我们叫“断崖桥”,有五、六米长,路面却只有70来公分宽,一面贴着石壁,另一面则是百尺悬崖。凌晨时分,借着点点星光,我们一个个贴着石壁前行,格外小心。又走过五里左右,终于爬上了东岗山的主峰山阳峰。山阳峰海拔约500来米,峰顶平坦,能容纳百余人。此时,又有几拔从相邻几处小山赶来东岗山砍“伐柴”的人群,陆续聚集到山阳峰。因天刚朦朦亮,大家便一群一群或坐或躺在峰顶坪地上,或小憩或嘻戏。
偶尔,一道流星从天空划过,拖着长长的尾巴,便会引来我们一阵惊呼。远处县城沐河大桥上斑斓的路灯,泛着点点亮光,与满天繁星辉映成趣,似乎那就是天的尽头。
不知不觉间,天的东边慢慢泛起鱼肚白,那光亮的范围一点点变大、一点点变强。忽然间,光亮的中央泛着淡淡的红晕,红晕由浅变深,由散到聚,聚到我们所有人都感受得到那就是太阳快要跳出来的地方。我们屏住呼吸,睁大眼睛,凝视着这神奇的一刻。可她就象捉迷藏一般,光线突然又暗淡下去,似乎躲到了更厚的云层。一秒、二秒、三秒……我们静静的默念着,静得心跳都能听得出来。倏地,一轮鲜红的太阳从云层中跃起,露出了小半张红彤彤的脸,几乎同时,金灿灿的光芒从她笑脸上向四周照射,射得耀眼。啊,太阳出来了,我们在峰顶上蹦跳着欢呼。不一会,太阳露出了她全部的笑脸,红得似火,红得鲜艳欲滴。那种红是任何图画上的红色都无法比拟的。周围的云块很快都被染红,整个天边仿佛被燃烧起来。云块渐渐向四周飘忽,色彩也渐渐显得有层次感。飘忽的云朵,不停地变幻着颜色、变幻着图案。那变幻不定的彩霞,给了我们无限想象的空间,凡是我们在电影里、连环画中看到的图案,凡是我们小小年纪能够想象得到的画面,无不在这一刻、在这美妙的彩霞中得到展现。
此时,我们每一根毛细血管似乎都在喷张着,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兴奋着。但天已渐亮,我们只得不舍地边抬头观赏这奇妙的美景,边慢慢下到山里砍柴。
砍“伐柴”,不光是力气活,也需掌握一定的技巧。砍柴时,刀法要准,力度要大,否则刀会弹回或滑动,砍不断柴,反而可能伤着手指;用刀要顺着山坡坡势,刀锋下倾,会砍到山上的乱石,钝了刀刃;刀锋上扬,力用不到点上,且留下的柴蔸太长,容易戳伤自己。缚柴,则更需要技巧。挑担柴,要赶十来里的山路,一路颠簸,缚不好,路上会散架,挑起来也吃力。一开始,我们往往会出现这种状况,总是要大一点的伙伴在半途中重新替我们缚过一次,反反复复,才能得以掌握其中奥妙。
砍“伐柴”虽然辛苦,却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一个暑假下来,我们总会很有运气地遇上一两树野生的弥猴桃。每当这时,我们便会兴奋地喊来邻近山坡的同伴,飞快地爬上树麻利地采摘。然后将罩裤脱下,用细藤条匝紧裤口,将弥猴桃一个一个往里盛。盛满后将裤腰锁紧,丫在禾担上,一路欣喜地挑回家。有时还会遇到一树树柿子和野枣。柿子很涩口,我们不太喜欢,而野枣则别有一番味道。野枣树很矮,不及一个人高,枣很小一颗,颜色很红,吃起来特别脆、甜,只可惜一树枣只有很少的二、三十来颗。当然,在大山里砍柴,也会有意外和惊险。稍大点的时候,我可以砍镰刀把粗细的杂木柴了。一次我握住一根杂木柴,一刀用力砍下去,不料杂木梢被藤蔓缠住,刀受震后一弹,再弹落到左手食指上,将食指砍得深见骨髓,血如泉涌。顿时,我痛得大叫起来。好在我们有自己很灵验的土方子:就近寻一棵油茶树,用柴刀将树皮上那层釉粉小心刮下,赶快敷到伤口上,然后撕一布条包扎好,立马止血止痛,效果堪比云南白药。还有一次,我在一个山坳里寻到一处好柴窝,都是镰刀把大小的杂木,砍回去可以搭瓜棚。我一口气砍了好几根,可有一根被藤蔓缠住,死劲扯了好几把,都没扯动。我抬起头,正在思量设法将头上的藤蔓砍断。突然,发现一条柴刀把粗细的银环蛇(俗称四十八节)正昂着头,向我不停地吐着信子。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一动也不敢动。一旦它向我发起攻击,在这树木丛生,又高又陡的大山里,我几乎是死路一条。僵在那大约有二、三分钟后,我见它仍盘曲在树梢上,似乎没有了敌意,才赶紧边盯着它,边悄悄地后撤,小心得不敢触动一根柴草。
其实,砍柴、缚柴并不很辛苦,也没什么太多危险,真正危险和辛苦的是把缚好的柴一捆捆背上山脊和挑回家。最危险的是一处“壁上挂灯”的石崖,空手爬过石崖,也得手脚并用,何况还背着一捆柴。稍有闪失,便会粉身碎骨。记得当时隔壁生产队一个大叔就是在这里摔死的。所以.每次过这里,我们都要相互照应,万分小心。柴背上山脊后,等人齐了,约七点半左右,我们便挑着柴往回赶。俗话说, “挑担的人,越慢,脚步越重;越歇,肩上越重。”因此,不管山路多崎岖,只要不是上坡,我们几乎都是一路快步前进。就连换肩的时候,也没有谁会是站立着去换肩,尤其是下坡的时候,后边的人一路吆喝,大伙几乎是一路小跑。所以,凡是我们一同砍“伐柴”的人,没有一个肩上不是磨出了又大又深的疤痕。尽管走得很快,但毕竟有十来里山路,大伙儿一路下来还是会要在固定的几个地方,歇上三至四肩。每年砍“伐柴”的头几天,肩头都会挑得肿痛,但一个星期后就习惯了,慢慢变得轻松。其实,我刚上山学砍“伐柴”时,肩上那担小柴也不知究竟有几斤重。几年后,大约是小学毕业那年,我砍的“伐柴”自家已烧不完了,开始卖给生产大队烧红砖窑,一称,才知道只有五十斤,但可以赚五毛钱,十担柴就可够一个学期的学费。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赚到钱,心里特高兴,一晚都在幻想着以后要为家里赚好多好多的钱、
砍“伐柴”的生活,一晃几十年过去了,虽然有艰辛、有惊险,但留下的更多是美好的记忆。那日出、那流星、那野果;那山之险、那林之秀;那儿时伙伴一张张稚嫩的笑脸、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;还有那终于能卖柴赚钱补贴家用的自豪和骄傲……如今,家乡早已不再烧柴了,都用上了煤、电、气,树木也更茂盛了,山也更青翠了,只是不知儿时的伙伴都还安康?
(作者系常宁市人民法院党组书记、院长)